石钟扬教授的风神,由浙江古籍出版社2024年1月面世的随笔集《我的石头记》扉页照片可见,由书末跋文《人生哪能日日作庄语》文字可见。此书或许反其道而行之,正是看似随意的“庄语”。他平时总是笑呵呵,而讽刺睿智时显机锋。
庄语,是“严正的议论,正经话”,这本“阅人笔记”,虽不是石教授写作的高头大章,却以深情细致之笔墨,写出了一众学者作家师友的精气神,人物性格塑造之高远,语言风神之活泼,情味用心之深致,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石头记”里,不仅有石头,还有流水,有梦境。
一、“石头”——文人风骨
《我的石头记》中的一众人物,属实个个了得。此书并没有“小石头”本人的成长轨迹,却有学者文人们的“风骨”,为近几十年读书人的典范立了传。学者的性情精神之“骨头”,是这本书真正的“石头”。
《无冕学者孔凡礼》一篇最有代表性。此文写于2005年5月14日秦淮河畔,2005年11月全文约26000字发表于《社会科学论坛》,2006年6月《光明日报》整版发表《孔凡礼:与“三苏”为伴》5000多字,成为纪念孔凡礼先生的经典专版。
孔凡礼点校的《苏轼诗集》《苏轼文集》一直是我书架上的案头书,还记得10年前完成《苏轼诗词中的马意象》一文,惊讶于《苏轼诗集》注释中,竟然连唐朝宋朝的马政都有详细摘录。
《无冕学者孔凡礼》记述,这位古典文献研究和整理大家,从1958年2月9日在《光明日报》“文学遗产”专栏发表学术处女作《陆放翁的卒年》,到2010年去世,半个世纪沉浸在宋代文献整理和研究中,着作和整理的专书达26种、940多万字。
这篇文章着重评价孔凡礼的学术成就,更把先生一生痴迷文献整理、为此放弃世俗功利的学术精神传递出来。不能简单地说这是“牺牲”精神,作为后辈,我们读到的更多的是坚持做自己的专业、执着笃定、不旁骛、不放弃的治学态度。
孔凡礼学术上的“胆、识、勤”,生活上“四平居士”的淡泊平静,20年后,正是我们这个相当喧嚣和浮躁的时代最欠缺的,堪称后代读书人的楷模。文中总结:“从1977年至今29年来,孔凡礼以苏轼为主体的三苏研究,着书五部二十二册约七百多万字,外加数十篇学术论文,实为一项庞大工程。尤其是三苏年谱系列,层层攀,新颖详尽,从而奠定了孔凡礼在‘苏学’史上迄无第二人的权威地位。”
如果不是停薪留职、提前退休、放弃专职编辑、放弃聘请邀约,年过半百后,岂能做出如此高的成就?我如今也过了不惑之年,细读孔凡礼,不觉汗颜。他的学术和人生,已经合二为一,是真正的大学者。
《天柱山魂》写活了《天柱山志》的作者乌以风。开头写天柱山民有口皆碑:“天柱山是乌先生的命,乌先生是天柱山的魂。”
乌以风1900年出生,毕业于北大哲学系、师从国学大师马一浮,学术渊源有自。他36岁第一次登顶天柱山,89岁埋骨天柱山。42岁时因遭“家变”——妻子离开他跟了军阀——而隐居天柱山,后开发天柱山、前后三十多年两写《天柱山志》、晚年声誉最隆时归居天柱山“忘筌草堂”。
随着这篇文章,我们好像跟着乌以风先生的人生轨迹,走进了天柱山,感受到“无天柱不见先生之高,无先生不显天柱之美”天人合一的境界。“仁者乐山”,乌以风是践行传统君子人格的典范。其践行途中,第一次修天柱山志被毁,又在留存资料基础上重修山志,隐居山中苦修自耕以疗愈伤痛、寄托精神,体现了儒释道思想融合的传统文人的坚韧与定力。
《天柱山志》1984年出版,从第一次登山到此着问世,历经48载。一个人的人生和为一座山立志的使命合一,这种精神令人仰望并深思。人生有限世路无常,而天柱山永在,天柱魂因人因志而彰。
《春暖花开送陆林》所写的陆林,比作者小八岁,南京师范大学教授,二人是安徽老乡、古典文学研究同道。
陆林是《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副主编、江苏省明清小说研究会副会长,2016年因病离世前的最后十年,以“一事不知,学者之耻”自警,搜罗近300种文献,编辑完成71万字《金圣叹史实研究》,成就了一部范式性学术着作。
他在2005年得癌症后多次手术,而“视学术高于生命”,“时时伴随着生命的磨难,亦间或遭逢人世的诡谲”,依然“着述不辍、授徒不辍、编刊不辍”。文中写道:
做学问的多数是“学以度命”,着书常为稻粱谋, 体制造势,势不可当,极少数是“学以寄命”,与学术共同着生命,像陆林这样“舍生取义”的是个异数。
沿着陆林精细入微的考述,或许可推引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弃鬼从文时的圣叹,将前期的宗教意识转移到评点才子书的 事业中,从此他以评点才子书为其宗教仪式,以宗教情结替代了才子情结,所以对之那么虔诚、那么投入、那么不计得失。
在这里,我终于找到了陆林与圣叹“性之所近”的地方。生命的最后十年,身患绝症的十年,陆林如宗教徒般对待学术、对待圣叹;如同宗教徒心中只有佛,或只有主,他心中只有学术,只有圣叹。他对学术对圣叹,是那么情有独钟、那么出生入死。我以为他独自创立了“圣叹教”,他就是那“圣叹教主”,而《金圣叹史实研究》就是他的圣叹教义。世人以为他苦不堪言,他却乐此不疲,说是在“享受从事‘性之所近’学问的人生乐趣”。金圣叹为三百年前之怪杰,陆林实其隔代知音,亦乃当代之怪杰。
石教授此文,以弘一法师出家的慈悲情怀开篇结尾,怀念这位通信后相识20多年的好友,在无限追思中塑造了学者风骨:学术与人生同一,甚至个体生命为学术献祭的宗教情怀。这种境界固然不是寻常学人所能抵达,然而足以成为后辈的学术和人格典范。
石教授说:“ 一个真正学者的生命,能超越新陈代谢的大限,而永存于人类文明薪传的历程之中。”文人学者的风骨在此书中得以塑造留存,还有收藏家方继孝、自度散曲赵朴初、编辑《水浒资料汇编》的马蹄疾、陈独秀研究先行者任建树等,他们各有痴迷与专长,某种程度来说,这本书为当代学林立了半部“风骨传”。
二、“流水”——以文会友、游于艺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我的石头记》里流水潺潺,是以文会友、以真情美酒会心、以诗书画养人的情致。有此源头活水,石教授的文章和性情,才篇篇由心而发,妙语连连。
我与石教授相识是在2019年年末,经南京财经大学同事引见,初识其诗酒风度,今春再读石头记,好像走进了他五六十年来的朋友圈。
开卷三篇都有“先田”,唐先田是《安徽文学史》主编,石教授安徽宿松中学、安徽大学校友,实则并无在校同窗经历,是因文相知、把酒论文的知交。通过《安徽文学史》评述,我们可以看到安徽文脉的传承,从老庄到陈独秀、胡适,安徽学者的历史地位显着。石教授的陈独秀研究,就是对老乡陈独秀做出独立而全面的论述与考证。
谈文意犹未尽,第二篇又谈酒,从1973年谈到2020年,40多年把酒论文,尤其唐先田夫人也与文友们共饮谈欢。文人与酒,神会理通,是一种彼此精神滋养的方式,很多妙文卓见在谈宴中得以萌芽。二人都是终身写作的文学大家,所谓“半世乡谊情堪笃,一生文友心相知”,这种跨越时间和空间的友情,是以文会友传统的现实版。
第四篇写安徽女作家石楠,石楠是传记作家,今年三八节还有新版的《寒柳:柳如是传》发布。石教授这篇文章,既读石楠的散文集《心海漫游》,又写其人。
在他笔下,写出《画魂:潘玉良传》的石楠大姐,是一个可亲可敬的“在文学薪火相传的道路上”的“举灯人”:“读书成了她与疾病较量的办法,成了她享受语言盛宴的途径,成了她照彻灵魂、认识他人长处和自己缺失的透视。于是她又敲键为苦难者立传。”散文最能见出人的性情,石楠的善良和坚韧由散文集传递出来,也是她能为才女坎坷人生立传的素养所在。
石教授有专着《文人陈独秀》,苗怀明先生赞同“文人”的提法,认为“他从学术文化这一独特的视角为读者勾勒了一个全新的、具有立体感的陈独秀形象,一个活生生的现代文人形象”(苗怀明《铮铮铁骨 文人本色——从石钟扬<文人陈独秀>一书说起》)。
对“文人”下个定义是困难的,“会写文章的读书人”是基本要求。从传统文人到现代文人,文人之“文”不仅仅是诗文文学,也包括传统文化的文史哲、诗书画,甚至在政治、社会思想方面也有自己的见解和担当。我认为,一个中国现代文人,除了文史哲有一定的贯通学识,诗书画也是要能懂能写的。以此作为标准来看当代的作家学者,能称得上“文人”的并不多见。
《我的石头记》“游于艺”的书画论集中在《生命风景》一辑。除了吴冠中是没有见过面的神交,柯文辉、苏位东、迟笑、言恭达等几位都是交情深厚的老友。写吴冠中,从他1992年发表“笔墨等于零”的观点开始,写出了一个在中国绘画现代化道路具有“强烈的现代意识、卓越的艺术胆识与独特的艺术实践”的代表性人物。
写柯文辉的《陪画作美学散步》,则链接了前后24年的诗画交流与情谊。柯文辉是安徽安庆人,当代着名书画评论家、鉴赏家、美术理论家,曾任当代国画大师刘海粟秘书十年,与林散之、李可染、钱君陶等大家友谊深厚。他的艺术随笔、传记作品有400多万字,堪称书画论大家。
石教授到金陵后,二人又多次见面谈画论文,文章从二人在金陵美术馆共同观画写起,状元楼大酒店论文谈画的场面如在眼前。叙述中,突出柯文辉在没骨山水画、画作品评、美学追寻等方面的艺术成就,写出了柯文辉美学思想之敏锐、诗情之自由、视野之宏阔。若非对诗书画都有深入见解者,可能很难这样细致入微地走进柯老的画论。
《中国当代甲骨文书法第一人》短短两千多字,写出迟笑在甲骨文书法上前后五十多年的坚持和成就。这也是石教授迁居金陵后,与金陵文脉的碰撞与续写。文章最后写道:“与先生结缘,是我移居秦淮河畔清江花苑之幸事。清江花苑园中有园,他居绿茵园,我住碧波园,散步或拿报纸都能碰到,有时相伴而行,有时驻足而谈,偶也登门谭艺,其乐融融。//而今我又要他迁,不免怅怅若有所失。”
2001年迁居南京,是石教授年过半百后一次生活转移,检索发表的文章就会发现,他到南京后笔耕不辍,在安徽养成的文化底蕴又有新的沉潜与发扬。
《言恭达:我挽彩虹写国姿》写于2021年,是两人相识10年之后的书法品鉴之作。文中评价言恭达书法:“笔染墨润,将中国书画写意之美发挥得淋漓酣畅。写意将物象元素与审美感受融入笔墨创作,在似与不似之间以变形了的笔墨语言表现出来,是为心画。其既承载着文化密码,又充盈着生命情怀,这就是中国书画写意传统之现代化抒写,豪放自如,呈大美气象。”
“虎踞龙蟠的南京书道大盛,胡小石、林散之或可称中国现代书法史之半壁江山。有胡、林两位导夫先路,相信言恭达能在中国当代书法史上找到自己的定位。”指出言恭达“高扬中国书法的当代意识”,“大胆地以白话入书”。
石教授对书法的评价深入其里,因为自幼习书,长期沉浸于王羲之、颜真卿、赵孟頫、文徵明之艺境,在实践和书论方面积累深厚。
他的《书道前缘》一文里写:“我却破例进了银行并以非党身份留机关从事文秘工作,似受书法之惠,当然更重要的是所谓文字能力。在知识越多越反动的怪圈里竟有人如此爱才(我虽非才),可谓一抹人性之光,温暖人心。”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文化沙漠年代,文化本身的魅力类似于灯光的忽闪,指引着人生的方向。这是他能自由地“游于艺”的基础。
三、“梦境”——至情、至真、至文
一篇读书笔记,由石头、流水写到“梦境”,是从实到虚,这是我给自己出的难题。实是大家都能看到的,虚却看不清,能感觉到,又无法言传。一个人的文字风格、性情文气,需要读者慢慢阅读和体味。这几年常和同事好友与石教授共同品诗论文,近距离感受教授的“文人气”。金陵文气与江南烟雨是《红楼梦》的背景墙,石教授的斯文情怀,也有《红楼梦》般的虚实迷离。
《梦断蓝桥五十年》写于1997年,是一篇游园惊梦般的奇文。全文由“问梦”、“诗梦”、“惊梦”、“寻梦”、“圆梦”、“释梦”依次写来,写出了一对诗联伴侣跨越中美、五六十年终于圆梦的爱情故事。
由一本书《潘成诗联集评》而去信纽约向二老问梦,作者如同花仙子一样跟随二位青年才俊,在湖南大学读书期间开始“对诗定情”的美好“诗梦”,继而遭遇门庭偏见、战乱连连,竟然从1945年到1985年分开半个世纪的“惊梦”。随着中美关系的好转,二老竟然在70多岁高龄又相见于中国,晚年结成伴侣诗联并题,把汉语对联和诗词翻译成英文传播世界,是为“寻梦”“圆梦”。
当相见时:“从前,两人常把梦境当成现实;如今,反疑现实是梦境。”作者这番笔墨,如同《牡丹亭·游园惊梦》的现代版,为这对诗联伴侣的“情梦”立了传。
我们都知道汤显祖的至情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潘成二人,正是汤显祖所写的“梦中之人”,这样的现实,更应验了“至情”之超越时空、超越苦难,中国古代诗词不仅催生了爱情,也成就了一对诗侣。
有这样的妙文和体悟,难怪石教授在其着作《末世的狂欢:<金瓶梅 >与晚明中国》中,对潘金莲的性格、地位、命运做出深刻同情、入骨入身、勾画灵魂似的评析。
他在封建妾媵制度视角下判断“《金瓶梅》是天下第一部写妾妇生活的长篇小说”,中国传统社会妾的生态、心态、命运与挣扎,实则也映照了等级制度下的男性的奴隶性格。而潘金莲对西门庆始于激情之爱,放浪身体之欲,终于妾妇力比多斗争、私欲膨胀至起杀心,她不是天生的淫妇,而是被地位和处境造就的。
石教授评析用语之通透,来自认识的深刻和表达才华。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若不是对世事人情了然于心,岂能写出对西门庆、潘金莲那么深刻入微的批评文字?
2008年写成的《灯》,是一篇怀人同时记往事的温暖文字,是“心灯闪耀”一辑的点灯文。石教授这一代人,文革开始正是十六七岁,初中高中教育之后没有大学可上,城里人下乡当知青,原本的乡下人就要“回乡务农”。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自幼爱读书、写毛笔字、写作文的“石才子”寂寞无望,与中学学长杨政策谈阅读谈人生,被学长的“灯”温暖并点燃心灯。这篇小文特别朴素:“也是从那时起,我才发现,原来语言是能养人的。我们谈天谈地谈情谈爱,更多的话题还是文学。”“百般呵护我这个落魄的新式农民,总是以幽幽的平等交流来抚慰我的心灵。”“我连夜翻出他当年写给我的信,一封一封地往下读,当年友好相处的情境真像过电影一样浮现在眼前。”
这几年来,石教授在与我们相处时,正是他所写的杨政策一样的人,清风明月一般,给诸多小友带来人生的慰藉。我们总说五六十年代的作家有理想主义,在石教授的笔墨里可以见到。大概正是因为经历过毁灭、苦难,反而更把那些心灵的温暖铸就的人文情怀,深深地烙在思想和人生底色里。
怀人文字,读之虽然有“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伤怀,也因此而更加接近作者的心灵境界。石教授其文、其书、谈吐风神,是博学通达、至真至纯的文人做派,而又幽默风趣、见招拆招、见假打假,惠我辈良多。“周子居常云:吾时月不见黄叔度,则鄙吝之心已复生矣!”(《世说新语·德行》)
我们在日益世俗化的生活中,一段时间不见石教授,就觉得自己离灵心妙智又远了些。袁宏道所谓“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认为文章来源于性灵。这本“石头记”里的梦境,或许就是一场独抒性灵的文人梦——至情、至真造就的至文。
2024年3月27日,定稿于金陵江宁耕读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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