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30日,深圳大学“东亚汉籍整理与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举办。南京大学域外汉籍研究所所长张伯伟教授在开幕式上致辞。以下为致辞全文。标题为编者所加。
主持人左江教授要我在这个开幕式上致辞,大概因为我有两个身份:一个是南京大学域外汉籍研究所所长,另一个是深圳大学东亚汉籍研究所名誉所长。这很自然地让我想起,前面一个研究所成立于2000年,后面一个是去年成立的,两者相距23年。无论中外的文化传统中,数字都是能体现神秘文化的一个方面,由此而扩展到每一个人,在他或她的生命中,有些数字会昭示幸运或厄运,或者成为一个富有深邃意味的象征。我想说的是,23这个数字,对我就是一个富有象征意味的符号。如果试举二三例的话,比如1975年8月23号,是我高中毕业后下乡当农民的日子;1978年2月23号,是我在农场得到被南京大学中文系录取消息的日子;1984年12月23号,是我硕士毕业后第一次出境拿到签证的日子。这些日子似乎都意味着我人生道路的转折。今天在这里致辞,因为上述的特殊身份,又使我联想起23这个数字,那么,对于我们的东亚汉籍整理与研究的事业来说,它又可能昭示着什么意味呢?如果神秘的意旨不容凡人测度,那就换一个表述,我们对学术的未来可以拥有什么样的期待呢?
将近十年前,在座的孙卫国教授拟在《史学理论研究》杂志组织一次以东亚研究为主题的笔谈,向我约稿。在我当时的观察和评估中,东亚汉籍的研究会经历三个阶段:第一是作为“新材料”的阶段,主要是文献的收集、整理和介绍;第二是作为“新问题”的阶段,主要是从文献中提炼其蕴含的特殊问题作分析、阐释;第三是作为“新方法”的阶段,针对文献特征探索独特的研究方法。并且认为到那个时候为止,学术界的整体状况大概在一二之间,少数论着在二三之间。所谓“三阶段”,只是就其总体趋向而言,其中必有交叉,并非泾渭分明;其中也有重叠,并非此起彼伏的取代关系。事实上,如果不论材料的质量、等级,“新材料”总是会不断涌现;如果问题的提出并不只是在材料本身,而更多取决于当下的种种困境,换言之,如果我们认同克罗齐的命题——“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话,“新问题”也会不断涌现;而面对新材料和新问题,势必也会不断呼唤处理这些材料和问题的“新方法”。时间又过去了将近十年,面对今天的学术现状,我们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晚清的陈衍在回顾中国诗歌史的时候,曾经提出着名的“三元”说,也就是三个关键性的节点,它们是“上元开元,中元元和,下元元祐”。沈曾植又将“三元”改换成“三关”,只是用“元嘉”替换了“开元”。他对友人说,如果能“通第三关,自有解脱月在”。“三关”是一个佛教,尤其是禅宗非常着名的话头,有所谓“云门三关”“黄龙三关”等公案,代表了学人修炼的三个不同阶段。但禅宗最终希望能做到的是“一镞破三关”,也就是一箭射透三关。说这个典故是想要表明,我期待今后的东亚研究,也能够“一镞破三关”,将新材料、新问题、新方法融为一体,用思想之箭射透材料、问题、方法。我就用这个意思和大家共勉吧。
今天的学术现状并不令人乐观,这可能导致大家在听到上述“共勉”时有飘忽在云端里的感觉。中国现代学术从上世纪初发轫,至今已有百余年的历史,但学者间学术趣味的最大公约数还是“材料”。所以,对东亚汉籍的认识,多数人也还是停留在“新材料”的层面,并且每每引用或片面理解陈寅恪“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诸语以自饰,但却只注重了“新材料”,忽略或遗忘了“新问题”。我在十多年前曾针对该现象说过:“如果没有新问题,那么即便有无穷的新材料也形成不了‘时代学术之新潮流’。”并且不无沉痛地感叹:“假如我们有幸遭遇新材料,却不幸建构成旧房子,其令人悲哀的程度甚至远过于无缘新材料。”所以在今天,我很想引用一句安娜·罗斯福(Anna Eleanor Roosevelt)的话:“伟大者探讨思想,平庸者探讨事件。”安娜不止是做了12年的美国第一夫人,成为美国历史之最,她还担任过美国首任驻联合国大使,主导起草了《世界人权宣言》。她本人就是一个伟大者,不只是伟大的女性。思想和事件并非对立,用中国传统的表述就是“理从事出”,也就是章学诚说的“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是要在“事件”中探讨“思想”,而不是将“思想”沦落为“事件”。如果说,今天因为23的数字引发了我的联想,使我对未来有所期待的话,那么,最大的期待就是学术界能够从对“材料”的迷恋中摆脱出来,上升到对“事理”的探讨。刘知几当年强调史学“三才”,以“识”为要。先师程千帆先生也曾再三教导我们:“不要把材料当学问。”“材料的搜集是‘学’,从材料中提出问题是‘识’,解决问题要靠提高理论水平。”“从作品中找材料是浅层次的研究”。这些原先对自家入门弟子讲的“私房话”,现在都已经公之于众了,希望年轻的朋友们能够善加体悟。
最后祝本次研讨会圆满成功,祝各位代表在深圳期间身心愉快,在离开鹏城之后更能鹏程万里。
二〇二四年十一月三十日讲于深圳
转自“深大东亚汉籍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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