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两年来,我和祖国各地许多青年同志通信。我每天收到三五封信,多到八九封。他们差不多每人头一句话都说:“您料想不到一个陌生人给您写信吧?”其实我早就料到了。这些青年同志,多数是写信向我买书。他们不知道,写书的人是没有书出卖的。还有许多同志寄来他们所写的诗(有些是诗集),请我给他们改。我说:“诗要有诗味,你如果有了诗味,用不着改了;如果没有诗味,我没法子替你把诗味放进去。何况我自己就不是诗人,怎能替你改诗?”有的同志写长篇研究论文要我介绍出版,那我就办不到了。我们应该信任出版社的编辑部,如果他们认为你的论文有价值,自然会给你发表的。有的同志多次寄论文来,我就无力应付了。有的同志要求我指导他们怎样读书写文章,接受他们做函授生,那我就爱莫能助了。我今年八十岁了,学校里早已免除我的教学工作。我怎样接受函授生呢?
由于和青年同志通信多了,我发现有些同志还不大会写信。《语文学习》编辑部约我写文章,我写不出,忽然想起《谈谈写信》这个题目来。不知道编辑部肯不肯给我发表这篇短文。
首先从信封上的收信人姓名和寄信人姓名谈起。多数人在信封上写王力教授收,或王力先生收,或王力同志收,都不错。我个人不大喜欢人家称我教授,因为文化大革命以来,教授这个名称已经臭了。在学校里,人家都叫我王先生,我听了比较舒服。有的人叫我一声王力同志,我就心里乐滋滋的。因为我们这些老知识分子很多心,以为人家不肯叫我同志,是因为我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有的同志在信封上写王力伯伯收,那是不合适的。因为信封上的收信人姓名是写给邮递员或送信人看的,邮递员和送信人不叫我王伯伯。外国也没有这个规矩,将来咱们和外国人通信,切不可以在信封上写Smith伯伯收或Jones伯伯收!有的同志在信封上干脆写王力收,那更不好。我回信说:“你在信内称我做尊敬的王力教授,太客气了;你在信封上写王力收,又太不客气了。”这是礼貌问题。那位青年同志复信感谢我的指教。其实我不怪他,因为不少人是这样写信封的,甚至机关学校给我来信也有这样写信封的。还有一些同志在信封上写“王力(教授)收”,把“教授”二字放在括号内(或者把“教授”二字写得小些),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我认为这也是没有礼貌的,似乎是说,你本来不配当教授,我不过注明一下,以便投递罢了。真令我啼笑皆非。我还听许多青年人写信给父亲,在信封上写的是“父亲大人安启”,写信给姐姐,在信封上写的是“姐姐收”,那就更可笑了。我认为中学语文课里应该教学生写信,首先教他们学会写信封。
有的同志给我写信用的是机关学校的信封,有的是某某革命委员会,有的是某某大学,等等。这也是不合适的。最好不用机关学校的信封;用了,也该加上自己的姓名(或单写一个姓亦可)。如果不加上自己的姓名,应该算是犯法的,因为你把私人的信当做公函发出了。前些日子我收到胡乔木同志一封信,他用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的信封,还加上胡乔木三个字。我们应该向胡乔木同志学习。
下面谈谈写信的内容。
写信总有一个目的。除了家信之外,一般总是对别人有所请求。你应该开门见山,把你的请求提出来,不必兜一个大圈子。我收到不少人的信,首先恭维我一番,然后用很长的篇幅叙述他们怎样有志努力学习,要为四个现代化做出贡献,长达八九页信纸,最后才抱歉说:“我说了一大堆话,打搅了您,浪费您很多时间,请您寄给我们一部《古代汉语》!”这样不好。你既然知道抱歉,为什么不少说一些废话呢?
写信没有什么秘诀,顺着自然就是了。写信就是谈话。由于对话人相隔太远,没法子面谈,所以改为笔谈。如果我们写信仍照日常说话一样,不装模作样,不改变现代汉语的语法和词汇,就不会出毛病。有的青年人写信不是这样,而是改变现代汉语,因此就弄出毛病来。
近来某些人的来信中常常出现“您们”这个词,甚至在某会议给中央领导的致电中也用“您们”这个词。其实现代汉语里这个词并不存在。“您”字,北京话念nín,是“你”的尊称。这个“您”并没有复数,北京人从来不说“您们”(nínmen)。因此,普通话也不应该有“您们”(可以说成“您两位”“您三位”等)。最近某杂志刊登吕叔湘先生的一封信,编辑部把信中“你们”擅改为“您们”。吕先生写信批评了编辑部。他说:“我从来不说‘您们’!”我们写信时,应该注意避免这一个语法错误。
有的青年人写信喜欢堆砌辞藻。那也不好。写信应该朴实无华。惟有家人父子的谈话最能感动人,堆砌辞藻反而显得不亲切,不诚恳。何况青年人往往语文素养不够,堆砌辞藻往往用词不当,弄巧成拙。我们应该引以为戒。
最不好的作法是写文言信,或者写半文不白的信。有一位青年同志和我通信讨论学术问题,我觉得他很有一些好见解。他忽然给我写来一封文言信,写了许多不通的句子,使我非常失望。别一位青年同志和我通信,想考我的研究生,也是忽然来了一封文言信,这封信的文言文写得不错,但是我也不高兴。我复信说:“如果你在试卷中写文言文,我就不录取你!”我们学习古代汉语是为了培养阅读古书的能力,不是为了学写文言文。我怀疑有的中学语文教师在教学生写文言文。那很不好。现代人应该说现代话,不应该说古代话。有一位青年人写了一封文理通顺的信给我,我正看得很高兴,忽然看到一句“吾误矣”,就给我一个坏印象。现代汉语明摆着一句“我错了”,为什么不用?偏要酸溜溜地说一句“吾误矣”!我恳切地希望中学语文教师注意纠正这种坏文风。
我在几年前听别人说过这么一个故事:一位青年干部写信给一位领导干部,最后一句是“敬祝首长千古”。我听了,笑弯了腰,我以为是人家编造出来的笑话,不料后来我自己也经历了一个类似的故事:一位青年同志在病床上给我写信,他在信中说:“我在弥留时给你写这一封信。”我复信说:“你在弥留,应该是快断气了,怎能写信呢?”
有时候,乱用文言词,会导致对方不高兴。有一次,我在某校做了一次演讲,事后收到那个学校的道谢信,信内说:“承你来校做学术报告,颇为精采,特函道谢。”又有一次,一位中年同志写信给我说:“您来信给我批评,使我颇受教益。”这两位同志都用了文言词语“颇”字,他们不知道,在古代汉语里,“颇”字一般用作“相当”的意思。(广雅:“颇。少也。”“少”就是“稍”的意思。)“颇好”是“相当好”或“比较好”,“颇大”是“相当大”或“比较大”。现代北方话虽然把“颇”字当作“很”字讲了,但南方还有许多地方不把“颇”字当作“很”字讲。那么,“颇为精采”只是“相当精采”,“颇受教益”只是“稍受教益”,包含有不大满意的意思。为什么不说“很精采”“很受教益”呢?又有一次,一位青年同志写信给我说:“希望你一定答复我的信,切切!”他不知道,“切切”是从前做官的人命令老百姓的话。在旧社会里,县太爷出告示,最后一句是“切切此令!”你瞧!写半文不白的信有什么好处呢?
今年五月,我写了一篇《白话文运动的意义》在《中国语文》上发表,福建有一位工人同志写信批评我说:“你为什么反对学文言文?难道我们工农大众就不要提高文化水平吗?”这位同志是把文言文和文化混为一谈了。《毛选》五卷,除了一篇《向国民党的十点要求》外,都是白话文,而且是用很浅显的语言阐述很高深的理论,我们学习毛主席的伟大着作,同时也要学习毛主席提倡白话文的精神。
最后,我还想谈谈写字。
我国有个优良传统:给别人写信,特别是给尊辈写信,必须每个字都写得端端正正,否则不够礼貌。有时写得匆忙,字写得不够规矩,还要在最后来一句:“草草不恭,敬希原宥。”
现在有的青年人写信不是这样:他们笔走龙蛇,潦草得看不出是什么字来。说草书吧?草书也该是有章法的,或者是学的怀素,或者是学的米芾,或者是学的文徵明,都好认,惟有他们独创的草书不好认!这样,我们看信的人就苦了。结果是看信人看不下来,索性不看,吃亏的还是写信人!还有一种字并不草书,而是横行导致的毛病。我们知道,汉字多数是形声字,分为两部分,或者是左形右声,或者是右形左声,也有一些会意字是分成两部分的。现在有些青年人在横写的时候,贪图写得快,常常把前后两个字连起来写,以致前一个字的右边和后一个字的左边结合在一起,字与字之间界限不清楚。于是“林木”变了“木林”,“明月”变了“日朋”,等等,也就很难看懂。写信人省了一点时间,看信人要多花一点时间,岂不是得不偿失吗?
最后署名是一个大问题。许多青年人喜欢用草书签名,而他的草书又是自创的,别人看不懂。问题就严重了。叫我怎么写回信呢?我只好在信封上照描,说声对不起,信寄得到寄不到我负责任,外国人签名也很潦草,但是他们的信是用打字机打印的,他们在签名的后面还用打字机再打出他的名字,清清楚楚,就没有问题了。我们没有打字机,签名潦草,谁知道你的高姓大名呢?关于通信地址,也应该写得清晰些,以免误投或无法投递。
我重复说一句,希望中学在语文课中教学生写信。这是最实际的问题,需要解决。因为学生毕业后无论做什么工作,总是需要经常和别人通信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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