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澜：隋朝统一后的经济发展

周宇文赟荒淫残虐，在位两年死，年二十二。后父杨坚入宫总揽大权，废赟子阐自立，国号隋，年号开皇。开皇九年灭陈，南北朝从此统一了。坚父杨忠是周功臣，赐姓普六茹氏。坚小名那罗延。妻独孤氏，鲜卑大贵族。坚畏惧独孤氏，不敢近妃妾，不敢纵侈欲，成为历史上着名节俭的皇帝。独孤氏与坚共同掌握政权，宫中称为二圣。坚屠杀宇文皇族及周朝勋臣，对一般鲜卑贵族却照旧重用，尊重他们在政治上、经济上的权利，避免各族间的纠纷，所以政权也就巩固起来。取得人民的拥护，是巩固政权最基本的因素，坚篡周前，就在政治上、经济上有些改革，人民久苦虐政，自然对他怀抱好感。周臣尉迟迥、王谦、司马消难等起大兵反坚，都很快败灭。人民力量的伟大，于此可见。坚即位后，首先整顿钱币，铸标准的五铢钱，每钱一千重四斤二两。钱周和钱孔，都有边廓，不易磨取铜屑。禁用古钱及杂钱，各关置样钱百枚，旅客过关，勘钱合样，才得通过，不合样没收销毁，铜入官库。从此钱币逐渐统一，流布全国，人民称便。周法烦虐，坚首先制定隋律。命裴政等十余人采魏晋以下至齐梁各朝法律，讨论沿革轻重，务取折衷。废前世枭（悬头木上）​、[插图]（车裂躯体）及鞭法。非谋叛大逆，不用族诛。定死刑（绞、斩）​、流刑三（二千里至三千里）​、徒刑五（一年至三年）​、杖刑五（六十至一百）​、笞刑五（十至五十）​。又废前世讯囚酷刑，拷打不得过二百。民在县受枉屈，得依次经郡州以至朝廷申诉。全律凡五百条，十二卷（一名例，二卫禁，三职制，四户婚，五厩库，六擅兴，七贼盗，八斗讼，九诈伪，十杂律，十一捕亡，十二断狱）​。北朝异族统治，人民备受虐待，杨坚新律给人民生命财产有些保障，官吏豪强，不得无限止侵夺。这在古代确是最进步的法律，所以唐宋以下多遵用隋律。北朝依南朝例，空立郡县名目，或地无百里，数县并置，或户不满千，二郡分领，民少官多，耗损租调。坚废郡立州，并小为大，存要去闲，地方行政组织因此厘定，人民减轻了不少负担。

隋政权依这些改革而巩固了，灭陈后南北统一，经济更得发展的机会。坚在位二十四年，始终爱惜物力，保持俭素的生活，对贪官污吏，刑罚极严，剥削既相对减轻，经济因而顺利地发展。从开皇到大业（杨广年号）三十年间，人口大量增加，这说明三国以来社会长期地衰落，到隋时又走上繁荣的途径。

土地——隋遵北齐制度，一夫受露田八十亩，妇四十亩；又每夫给永业田二十亩（桑田或麻田）​，课种桑、榆、枣等树。齐时豪贵盛行兼并，侵占河渚山泽肥饶的土地。豪贵互争，有三十年未了的狱讼。贫户被苛税困迫，出卖田业，浮浪远方，不愿回乡受田。高洋时宋世良上书请把富家牛地（牛一头受田六十亩）分给贫人，朝臣称世良说合理，但并不采用。富家利用奴婢牛受田的制度，迫使贫人无立锥的土地（宋世良语）​，甚至宁愿弃地逃走，所谓均田制度，实际已不存在。开皇十二年，坚派使官四出均田，狭乡每丁仅得二十亩，老少所得更少。宽乡民丁受田，亩数自当增加，是否尽如均田定制，一夫一妇受田一百四十亩，没有确证。不过豪强兼并多少受些限止，贫民也就得到喘息的机会，逐渐繁殖起来。

租赋徭役——隋遵齐制，丁男一夫一妇称为一床，一床出租粟三石、调绢一匹（后减为二丈）​、绵八两、垦租二石、义租五斗。单丁称为半床，租调准丁男的半数，隋租赋名义上与齐同，实际比齐大。北宋沈括《梦溪笔谈》说，秦汉以前，六斗当今（北宋）一斗七升九合，三斤当今十三两。两汉一斛（十斗）当今二斗七升，一百二十斤为石，当今三十二斤。可见汉时斗称比周秦大。唐孔颖达《左传正义》说，魏、齐斗称一，等于古斗称二，周、隋斗称一，等于古斗称三。是周、隋又大于魏、齐。唐杜佑《通典》说，六朝量三升当今一升，称三两当今一两，是唐斗称遵用隋制。所以顾炎武《日知录》说，三代以来斗称至隋大变。隋租既比齐重，何以人口还能繁殖？这由于隋徭役确比齐、周减轻得多。齐制男子十八岁以上、六十五岁以下为丁。十八岁受田输租调，二十充兵，六十免役，六十六退田免租调。周制凡民自十八至五十九岁，每岁都得服力役一个月，称为十二番法（宇文赟增一月为四十五日）​。杨坚改定二十一岁为成丁（杨广改为二十二岁）​，五十岁免役。减十二番为每岁二十日役，徭役减轻，生产力自然增进。此外未曾受田的人民，得免课租调，有品（官品）爵及孝子顺孙义夫节妇，得免课力役。一般说来，杨坚时代徭赋比较宽舒，赏赐耗费比较有节，国库出入大致相等，户口每岁增加，这是主要的原因。

户口——开皇初年，定五家为保，保有长，五保为闾，四闾为族，闾族有正。畿外置里正、党长，里正等于闾正，党长等于族正。这些正长，都负检察的责任。又令州县大括户口，悬赏民间互相告发，正长隐漏不实，流配远方。亲属大功（九个月的丧服）以下（堂兄弟）各立户头，不得合籍冒滥。又从高[插图]议，制定输（租赋）籍（户籍）定样，每年正月五日，县官亲巡查阅户口，按照路途远近，五党三党共为一团，依样定户等上下。经过这种严格检查，计增四十四万三千丁，新附一百六十四万一千五百口。此后户口逐年增加，到大业二年，得户八百九十万七千五百四十六，得口四千六百一万九千九百五十六。垦田数目，开皇九年一千九百四十万四千二百六十七顷，大业时增至五千五百八十五万四千四十一顷。大业户口和垦田也许含有夸张的成份，不过离实数也不能很远。试看北魏元宏时代，北方地区已有三千万人口，元宏上距西晋司马炎太康时代约二百年（其中有一百年以上的混战）​，除去太康时长江流域（吴蜀两地区）的户口，单就北方地区说，元宏时户口实比太康增加一倍以上。元宏到大业约一百年（其中有五十年混战）​，大业包括长江流域人口，全国总数仅比元宏时增加半倍。足见这个数字不能指为全出伪造。按周末人口仅九百万，陈仅五十万户（约二百万口）​。到大业增至四千六百万口，约得四倍。其中一部分由于人口生产率的提高，大部分还是由于荫附冒滥的革除。开皇、大业两个垦田数字，相差很大。大业垦田比开皇增加一倍半，当然，开荒以外，主要来源仍在豪强侵占田地的逐渐查出。例如尉迟迥反坚，坚遣杨尚希督宗兵三千人镇潼关；尚希是弘农（河南灵宝县）名族，杨家军多至三千人，其他名族随处都有，他们隐没田地，数必不小。在杨坚长期搜索以后，人口、垦田大量出现，似乎不足为怪。封建政权依靠豪强地主的支持，如果搜索过度，势必引起叛变，何以杨坚时代并没有反抗的记载。原来贵族、地主在别一方式下受到魏、齐以来未曾有的优待。魏制奴婢纳单丁的半租，齐、周奴婢纳良丁的半租，杨广时免妇人及奴婢部曲的课税，这对贵族、地主是何等的优待。至于贵族们做官领俸禄赏赐，高级的还封王、公、侯、伯、子、男等爵位。诸王以下至都督给永业田各有差。京官外官各给职分田，又给公廨田。这种分田，用奴隶、佃客耕种，贵族、官吏坐收地租。这是从杨坚开国时制定的优厚待遇。别一优待富人的法令是罢酒坊，开放盐井、盐池，任人民营业。本来齐有关市邸（逆旅）店税，又官置酒坊收利，盐池、盐井禁百姓采用。周有入市税，每人一钱。坚把齐、周各种苛敛废除了。坚又造铜斗铁尺，颁布全国，市上交易，依官式作标准。这些法令，很能促进商业的发展。开皇十六年，定制工、商不得仕进，保持官与商各自的权利，杨广想获得西域的宝物，令裴矩驻张掖（甘肃张掖县）监护中外互市，重利诱胡商入朝，自此西域蕃客往来不绝。唐朝国外贸易的发达，从杨广时开始。

隋时工业也颇有进展，吴中、豫章等地，织工能夜中浣纱，次晨成布，俗称鸡鸣布。杨素在永安造大战舰，上起楼五层，高百余尺，左、右、前、后置拍竿六枝（拍击敌船）​，并高五十尺，舰上容战士八百人。宇文恺造观风行殿，离合便利，下设车轮，行军可以携带，合并成一大殿，能容数百人。何稠造六合城，杨广伐高丽，带六合城到辽东，一夜工夫，合成一座周围八里的大城，城上布列甲兵，建旗立仗，高丽惊为神功。这种奢侈、不切实用的制品，与社会生产无关，但也算一种技术的进步。隋朝的经济状况，大体如此。当时农民缴纳的是粟、米、布、帛、绵、麻等物，还是现物地租的形态。官吏领取俸禄赏赐，也是田地、奴婢、牛马、布帛为主要品。商业上钱与帛并用。三国以来，黄河流域因落后民族的侵入与军阀的混战，经济遭受破坏；北魏元宏以后，逐渐恢复两汉旧状。在长江流域，因为中原的生产技术广泛推行，耕地面积扩大，生产力提高，生产物增加，经济不断向前发展。隋朝统一南北，从此中国经济比前一时期推进了一个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