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马略军事改革后，退役士兵安置逐渐成为罗马共和国后期政治生活中的一项焦点议题。然而，由于罗马共和国通常以殖民形式安置退役士兵，学者们往往将退役士兵安置视为殖民活动的一部分，关注其与对外扩张及行省统治的关系，而对其与罗马内政的关联未予充分重视。事实上，退役士兵安置及围绕该问题的博弈，不仅见证了罗马政坛各方的立场抉择与复杂斗争，而且关乎士兵这一关键群体的根本利益，对当时政治秩序与权力格局产生重大影响。
长期以来，与古希腊城邦一样，罗马共和国实行公民兵制，并不存在退役士兵安置问题。在传统城邦意识形态中，当兵服役是一种荣誉，具备一定资财的公民方有资格。在土地作为最重要财富的共和国时代，这一要求意味着公民拥有小块土地是加入军团的前提。同时，当兵服役也被认为是义务，国家无须为公民兵支付薪资，也不必考虑其退役后的生计问题。因为在季节性战事结束后，他们会回归原先的农耕生活。然而，到公元前2世纪后期，随着地中海世界征服战争的节节胜利，罗马对士兵数量与服役时长的要求不断提升，而国内日趋严重的土地兼并致使大量小农因破产而失去服役资格，兵源需求与供给之间矛盾突出，直接危及罗马地中海霸权的维系与推进。有鉴于格拉古兄弟挽救破产小农尝试的失败，公元前108年执政官马略另辟蹊径，打破财产与服役之间的传统关联，征募无产者入伍。这项改革除有效拓展兵源外，更对罗马政治产生长远的复杂影响。因为那些无产者出身的士兵退役后无可供生计的小地产可回归，面临着严重的生存困境。退役士兵安置问题从此成为一项重大政治议题，一再激起政坛风波，影响着共和政治格局及其命运走向。
大体而言，共和国后期政治与五次重大的士兵安置事件紧密相连。公元前103年，随着马略麾下从事朱古达战争的士兵退役，安置问题首次成为罗马政治的中心议题。在土地既是财富主要来源又是社会身份象征的共和时代，退役士兵最想获得的莫过于一块可安身立命的土地。传统上，份地分配与殖民活动由元老院主导，因而他们一度寄希望于元老院。但是元老院出于制衡马略、拒绝让渡利益等考虑，对士兵诉求持反对态度，使安置事务陷入僵局。为突破反对力量，昔日统帅马略与保民官萨图尔尼努斯合作。后者绕过元老院，将议案直接提交公民大会。在动员老兵积极参会，并运用暴力对抗阻挠后，《阿普雷亚法》终获通过。该法规定，以殖民方式为退役士兵分配份地。此举不仅创设了一种新型殖民地——军事安置型殖民地，成为共和国后期退役士兵安置的标准做法，而且首开不顾元老院反对、以暴力威胁方式强行推进安置事务的先河，为后世统帅所效仿。更加重要的是，这也标志着军事服役与土地安置之间开始建立对应关系，为士兵与统帅之间强关联的构建、军队性质的转变创造了契机。三十年后，苏拉掀起新一轮士兵安置高潮。靠着分配战利品与土地的许诺，苏拉赢得士兵支持，成为内战胜利者，获任独裁官。为奖励士兵的服役与忠诚，苏拉依托《瓦勒里亚法》所赋予的恢复与重建国家的至高权力，不咨询元老院，一手包办所有安置事务，迅速在意大利创建约20个殖民地，将8万老兵安置其中。
公元前1世纪60年代后期，退役士兵安置问题再度卷入政治旋涡与权力竞争中心。此时，在庞培麾下镇压海盗、反击米特里达梯的士兵相继退役，亟待安置。然而，元老院害怕军事声誉如日中天的庞培权势进一步增强，予以阻挠。鉴于此，庞培选择与凯撒、克拉苏结盟，组建所谓的前三头同盟。在他们联合推动下，凯撒绕过元老院，将方案直接提交公民大会。尽管反对派竭力反对，不过凭借全副武装的士兵以及平民石头棍棒的加持，议案最终在一片骚乱中惊险通过，庞培的2.5万名士兵得以安置。约20年后，大规模退役士兵安置工作再度启动。主持工作者依旧是凯撒，但他已从受元老院掣肘的执政官变为专权的独裁官。借此身份，他直接越过元老院，安置了4万老兵。共和末年最后一次大规模安置发生在公元前1世纪30与40年代之交。此时，以军团为后盾的后三头公开执政，视元老院与公民大会为无物，没收意大利18个城镇土地，“就好像它们是在战争中从敌人手中攻下来的城市一样”，安置了约4.6万名老兵。
根据共和国制度，作为殖民活动的构成部分，退役士兵安置事务主导权应在元老院，但元老院始终对安置事务采取抵制与阻挠的态度。这使得支持者为实现立法突破，将议案交由罗马政制中另一合法性来源——公民大会裁决。这一举动让元老院失去了安置事务主导地位，权力萎缩。同时，在围绕着该问题的一次次较量中，精英集团内部矛盾不断激化，分裂更加严重。为阻挠或推进议案，双方都不惜以暴制暴。随着暴力日趋泛滥与政治秩序日趋失控，元老院也陷入风雨飘摇中。
在反制元老院的斗争中，士兵与统帅日益结成利益共同体，由此直接影响了共和国后期的政治格局。不过，共和国时代始终未能成功解决的退役士兵安置问题，在帝国时代终于找到解决方案，即以埃及行省税收为基础，设立专项资金，以发放现金而非分配土地的方式补偿退役士兵，这构成奥古斯都宏大方案的重要组成部分。
（作者：刘小青，系湖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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