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月：二战胜利后中国舆论对于中国收回琉球的探讨

二战胜利后，琉球被美国实际占领，但就法理而言，琉球脱离日本统治后其主权归属仍处于待定状态。当时中国舆论注意到了此点，有文章称“这仅为战争遗留下的战时状态，在未来对日和约订立的时候，她应该归属于谁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基于此种认识，当时中国舆论对琉球归属问题尤其是中国收回琉球问题进行了探讨。

关于战后中国民间对于琉球的看法，目前学界尚缺乏专论，就笔者目力所及，只有《知识精英与收复琉球、钓鱼岛》一文，但该文并不以舆论对琉球的认知为重点。本文以报刊资料为基础，试图梳理、呈现当时中国舆论对于中国收回琉球的探讨，希望能够拓展此领域的研究空间。

一、中国收回琉球的必要性

当时中国舆论从琉球对于中国的战略价值和中国收回琉球对于世界和平的意义两方面探讨了中国收回琉球的必要性。

1.琉球对中国的战略价值。

当时舆论普遍认识到，琉球尽管是一个贫瘠群岛，“但在战略的价值上说，它却有特殊重要地位”。这是时论在讨论琉球应该归属中国时的逻辑出发点。其战略价值指琉球对中国国防安全的军事价值。

就琉球的军事价值而言，时论有比较深刻的认知，当时几乎所有论及琉球的文章都对其予以关注，称“在国防上琉球是我国东海的屏障，海上的长城，其与台湾的关系犹如海南岛之有西沙群岛”；“琉球三十七岛，实为闽浙屏障”；“从积极的国防言，琉球一日不收复，则我海上活动一日不能越黄海一步。从消极国防而言，琉球之不收复，则台湾无从固守，中日间冲突，仍贻害永远”。当时即使在介绍琉球风光的文章中，也出现了对琉球重要位置的表述：“这个群岛大概是和中国海岸线相平行，所以它就天然地成为中国海岸线良好的屏障。”此外，还有文章对琉球之于中国国防的战略价值进行了国际比较，以增强说服力。如《要收回我们的琉球群岛》一文称：“琉球群岛与中国国防的关系，正如夏威夷岛之与美国，直布罗陀岛之与英国，新地岛之与苏联，是国防的门户，国家安全所系，绝不许他人插足和染指。”

基于对琉球重要战略价值的认知，很多文章设想了中国失去琉球的严重后果。有文章认为，从国防地位上看，中国失去琉球，东南沿海就失掉了国防前哨，“海岸暴露，极易受敌人海陆空的袭击”；“中国如果没有琉球，便没有海防可言，一旦事变发生，从琉球出发的敌舰一方面可以占领台湾、上海，一方面可以切断由华北到达华南的交通线”；“如果这群岛屿，再被外国占有，就等于一群外国舰队，长期停在中国海防线上”；“琉球扼我海疆之大门及对外交通之进出口，一旦为他国控制，不但使我国海上交通窒息，并能威胁我沿海各都市之安全也”；“该岛若为他国所控制，则我国本部各地，无不在其轰炸半径之内，国防上实陷于重大不利之状态也”。而这些表述中的“敌人”、“外国”、“他国”则专指日本而言。

日本于清朝末年从中国手中窃取琉球，到二战结束，对其统治长达60 余年，且将其作为侵略扩张的重要跳板，这使得舆论在讨论琉球战略价值时对日本保持了高度警惕。有文章指出，“从八十年来日本对外侵略扩展的历史看来，可以说她在东亚的霸权是以琉球始，也以琉球终”；“当琉球群岛掌握在日本人手里时，在消极方面掩护着日本本土四岛的安全，在积极方面是日本南进政策的基地”；“战时日人曾使琉球成为海上的天然航空母舰，作为南进的阶梯”；“琉球之陷于日本之手，乃放纵日本侵略之起点”。

关于日本占领琉球对中国的危害，时论的认识同样深刻。有文章称，“琉球是日本南进的通路，就像日本伸出的一支有力的翅膀，紧扼住台湾，威胁着中国”；“抗战期间，日本人曾利用琉球作进攻我国的基地，直接影响到我多半壁中国的安全”。通过对琉球战略价值的探讨，时论普遍得出了中国有必要收回琉球群岛的结论，即“我们必须收回琉球，才可以策划国防上的安全”，“琉球必须属之中国，而为我国在太平洋上之守望堡垒也”，“根据战略上的理由，琉球确有归还我国之必要”。

除此之外，时论亦从维护海权的角度探讨了中国收回琉球的必要性。有文章称，“琉球与台湾、朝鲜使黄海、东海均成了中国的内海，所以我们为了保障大陆，必须维护海权，但要维护海权，则必须琉球要永远是我们的卫星”；“即使我们不打算成为一个强大的海权，为着保持海外联络的自由，我们必须占有若干岛屿以控介于他们中间的若干海峡。……琉球群岛恰好是散布在台湾之北，为着扩大这一带的出路，并且兼顾到巩固台湾的保障，我们绝不能轻易放过”。

可见，当时中国舆论对于琉球的战略价值有着深刻认知，并以此为基础主张琉球应归中国所有，这也是舆论分析琉球战略价值的最终目的。同时，舆论对日本的警惕表明，舆论对琉球战略价值的双面性也有着清晰的认识。即一方面，琉球对中国安全具有战略价值，同时对日本也具有重要价值；另一方面，中国得之则有利于自身安全，失之则对自身安全构成威胁。

2.赋予中国收回琉球以促进世界和平的意义。

当时有文章从维护世界和平的高度审视了琉球归属问题，认为“琉球实为太平洋和平之所系”；“就太平洋的安全与世界和平着想，琉球应该及早归还中国”。

《琉球应该归还中国》一文是这一观点的集大成者。其逻辑起点是琉球无法独立立国，称一方面琉球具有重要的战略价值，“始终将为野心家所争夺”；另一方面本身过于贫瘠，经济上无法自给，并且孤悬海中四面受敌，“即使有人想扶持其独立，恐亦必感无法自存而终非附庸于另一国家不可”。其将美国和苏联视为争夺琉球的“野心家”，并进而认为两国对琉球的争夺是影响世界和平的重要因素，即“美国实际统治日本后，日本附近的岛屿成为美苏角逐的目标。自苏联取得了库页岛南部及千岛群岛，美苏的势力伸展，已经达到接触的境况”，美国对琉球的实际占领“无疑的是对苏联的一大威胁”。关于如何避免两大强国间可能的冲突，维持和平，该文认为“只有减少列强间的正面冲突，设法制造一些缓冲地带”，而制造缓冲地带的方法就是“将琉球交还中国，藉着中国和平的治理，可以使两国的接触比较远离，从而减少彼此许多心理上的威胁”。经过以上逻辑推导，该文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为世界和平着想，美国应有为世界追求和平的远大眼光，将琉球从速交还中国！”

这个逻辑思路在其他文章中也有体现，《收回琉球》一文同样认为“琉球无论属美或属苏，均有百害而无一利”，因为琉球无论由美国或由苏联占领，不仅使中国难于安枕，并且会加深美苏间的裂痕，两国在远东方面会因此作更剧烈的军备竞赛。而“如果回到中国的怀抱，却有百利而无一弊”，因为，“第一可藉此作为美苏间的缓冲地带，有了这个缓冲地盘，更容易维持远东方面的永久和平。第二中国绝对不是侵略国家，永远不会以琉球作为扰乱世界和平的据点”，“琉球由中国收回之后，足以保持东亚的和平”。

二、中国收回琉球的可行性

关于中国收回琉球的可行性，当时中国舆论从历史和文化两个视角进行了探讨。

1.历史视角。

当时中国舆论对于中琉历史尤其是中琉保持宗藩关系的历史考证颇详，所有涉及琉球的文章都会对中琉宗藩关系进行梳理，称“就历史说，琉球自明初即称臣我国，入我版图，与我发生隶属关系达数百年之久”，中琉自隋炀帝时已开始来往，此后每代均与之有良好关系，直至明太祖又与琉球订服属之制，“此种关系维持五百余年，直至清末才由于清政府的昏聩拱手把琉球送人”。“至清光绪五年被日本吞并为止，琉球藩属中国五百零八年，在此五百零八年中，中国政府绝未对琉球用兵，他们的藩属中国，完全出于自动，奉行中国正朔，而且朝贡甚勤。”

此种表述的用意很明显，即力求说明中国和琉球之间具有悠久而亲密的关系，而说明这种关系的目的则是为了将中琉历史关系作为琉球归属中国的依据，建立历史关系与现实琉球主权归属之间的联系。此点正如有文章所说：“从历史关系来说，琉球的主权，应该属于中国。”

同时，时论对于中琉历史上亲密关系的关注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反衬历史上日琉关系之疏远，并以此证明琉球应归属中国而不是日本。如《琉球应当归还中国》一文通过对中琉、日琉关系的比较，认为中琉关系绵亘五百年，是“几乎不带一丝胁迫意味的纯感情的结果”，而日本对琉球“一直是在无掩饰地在用着霸道”。一涨一落间，突出了中国收回琉球的可行性。《琉球》一文亦采用了同样的逻辑，对中琉关系及日本借口琉球人在台湾被杀而窃取琉球宗主权，并继而同清政府进行交涉并最终吞并琉球的过程记述颇详，称“日本在琉球北面，常欺琉球弱小，欲染指其地。自明代以来，屡藉事侵略”，且通过对中琉关系、日琉关系的记述，得出这样两个结论“：根据历史，我们可以知道，琉球的宗主权，是应该属于中国的”；“七十年前，既为日本强夺，现在对日战争胜利了，我们自应收回”。这两个结论突出了日本占领琉球无法理依据，共同构成了中国收回琉球的可行性。

需要说明的是，当时并非所有文章均赞同从历史角度讨论中国收回琉球的可行性，如《琉球群岛的将来》一文认为中琉关系并非那么“亲密”，“琉球虽则曾经归附中国，而且国王屡次受过册封，我们只不过是处于宗主国的地位，其与我国所发生的关系远不及台湾的密切，甚至远不及朝鲜的密切”，并进而认为国家实力远胜于历史关系“，根据历史上的关系挽回旧有的权益，如果有苏联那样的实力，尽可以如愿以偿。……我们既是缺少实力，全国四周任何一部分失地，决不容易不劳而获”。可见，该文意识到在当时中国国力羸弱的形势下，单纯以“历史上的权益”为依据很难达成收回琉球的目的，表现出一种无奈。《论琉球的将来》一文则直言：“在过去，琉球固为我国的藩属，但我国在过去有藩属或附属之多，实有更僕难数之概。我国在战后并不愿对于原非我国的本土作有何种要求，故我国今后对于琉球，决不因过去的朝贡关系，而对琉球提出宗主权的要求。”

除了梳理中琉、日琉历史，舆论还从他国历史寻找依据，如有文章称：“对于过去曾一度丧失于侵略行为的国土，自然有溅雪旧辱的必要，这正如法兰西民族不能忘情于阿尔萨斯和洛林两省的沦亡，和我国不能听任琉球仍置于他人统治之下，是基于同一的观点。”这实际上是用国际成例来衬托中国收回琉球的可行性、合理性。

还有文章将琉球与南库页岛、关岛进行神似的比拟，称“在1895 年以前，琉球属于中国，正如在1905 年以前，南库页岛属于俄国，也正如在这次战前，关岛属于美国一样，不过只是被日本抢去的时间长短不同而已。现在苏联已收回南库页岛，美国已收回关岛，而中国自应收回中国的琉球群岛”。“苏联在这次战后可以要求收回割让给日本的萨哈连南部，中国更有历史的和地理的充分理由，要求收回琉球。”这实际上是赋予了琉球群岛被日本侵占的中国固有领土的性质，用以增强中国收回琉球的可行性。

2.文化视角。

当时舆论普遍认为中琉“文化之关系，尤为特深”，琉球虽然被日本统治半个世纪以上，“而昔日之流风余韵并未因日人统治而告泯灭”，“在文化思想上，琉球完全属于中国系统”；并进而将中琉文化关系上升为琉球归属中国的依据，认为“琉球奉行汉教，无殊闽粤，自文化关系言之，实我中华民族之一部”，“就广义的文化观点讲，琉球人已经成为中华民族的一部分”。

关于中琉文化之亲密，时论还从外部视角寻求佐证，其中，最常引用的是英国路透社记者和美国学者的观点。路透社记者在视察冲绳岛以后，发出的电讯说“处处看到的都是以中国文化为主的民族”。“美国地理学家葛德石在他研究亚洲问题的《亚洲的人和地》一书中，除了指出琉球于中国国防上至重要外，还公正地说，以琉球与中国的渊源，要求恢复旧日的关系，自然是应该的。”这两个引证被认为是“外国人最客观最忠实的报道”。

无论是关注历史还是文化，时论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表明“琉球和中国的关系，绝不是日本所能望其项背的”，证明“一个血缘、文化、风俗、习惯与中国关系如是密切的民族所居住的土地，应归属于谁，是不言而喻的”，琉球“无论在历史上，文化上，皆已构成我国领土之一部”。

三、收回琉球的路径

二战胜利后，虽然讨论琉球的文章很多，但真正涉及如何收回琉球这样的实质问题的文章并不多见。个别文章认识到，在琉球群岛之中，面积最大的冲绳岛，“美国绝不肯轻易放弃”，“冲绳岛本身的由美国长期占领，似乎是已经命定的一种归宿”，“冲绳岛既无从到手，那些小岛显然是鞭长莫及”，进而提出“最低限度的要求”，即只要求宫古列岛和八重山列岛，因这两个列岛距离台湾较近，距离冲绳较远，“可以认为一种适当的国际分界”，并认为“这是最切合我们的需要和能力的一种要求”。相较于依托中琉历史、文化关系收回琉球全部的主张，这个方案显然是个折中方案。

对于收回琉球后的制度安排，当时也有文章进行了预想。《收回琉球》一文主张收回琉球后，“琉球在中华民国之内享受两种优待”，一是琉球“国名与王位均可恢复，其国王应与蒙古王公同样享受优待”，二是“准其自治，惟军事、外交等须由中央政府主持”。这一制度安排注意到琉球地位的特殊性，其实质是恢复历史上琉球的属国形态。

与之类似，还有文章主张“琉球返还后，可设一类似英国对加拿大的自治领，使琉球在中琉大联合的国家组织中获得解放”；“恢复历史上的古琉球国，以独立的姿态矗立于西太平洋的中日及菲岛之间”，使其“不再作为日本侵略罪行的跳板”。

四、中国收回琉球的阻力

当时舆论普遍将美国对于琉球的实际占领视为中国收回琉球的最大阻力，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舆论认识到了美国将琉球作为重要军事基地，不会轻易放弃。

有文章称：美国“把琉球当作一个永久的军事基地看待”，“琉球之必将成为美方战略基地毫无疑问”；“在美军占领下的琉球，日见重要，美国人想把琉球经营成一个大规模的海空军基地……美国占有了琉球，不但可以控制日本，并且也是未来美苏战争时一个威力的前哨，连接着夏威夷、关岛，美国人的势力便可横亘称雄在太平洋上”；“美国之不愿放弃，乃认为大琉球岛居太平洋西侧，系美国在最西方之防卫要地，为控制太平洋不可缺之一环，包围苏联之第一线也”。《要收回我们的琉球群岛》一文认为琉球在美国占领下有两种可能，一是“美国为加强日本防苏，把琉球仍让于日本”，二是“美国藉口防日，长期占领琉球”，但无论哪种可能，“中国收回琉球群岛，确非易事”。当时甚至有人直接提出“今天琉球问题的焦点已是中美的对立，无可疑义”。

对于美国因琉球战略价值重要而占领琉球，当时有文章从不同角度进行了批驳。有人认为琉球的战略价值并非那么突出，比不上美国占领的其他岛屿，“琉球诸岛临近大陆，易受攻击，战略上远不及旧日马利亚纳、小笠原及硫磺群岛，美国现既领有上述各岛，自无占有琉球岛之必要”；“美国在西太平洋已获得小笠原群岛，已使占领琉球的意义顿形减小”；“若言攻苏与防苏，则琉球岛不若日本本土与南韩，接近苏联领土，美国既长期驻兵日本与南韩，自可在该等地区建立永久性之强大根据地，作为攻击苏联之出发点可也，而琉球群岛充其量不过间接威胁苏联”。

有人则直接否定了战略价值与实际占领之间的推导逻辑，称美国认为琉球对于美国有防卫上的价值，而主张据有琉球，“在理由上是极其薄弱的，因为琉球对于美国，对于中国，对于苏联，对于英国，甚至对于日本，在防卫上是同样有价值的”；琉球可做美国重要的军事基地，对于中国及其他任何国家也同样可做重要的军事基地，“假如各个国家都拿战略和国防去主张领有琉球，琉球问题，不能获得解决，至为显然；不惟如是，各个国家都可拿同样理由去主张关于世界任何地区的权利，国际间不幸的纠纷，则将无有已时”。

综上所述，二战后中国舆论从必要性、可行性、路径选择及阻力等方面探讨了有关中国收回琉球的问题。尽管部分文章对中琉宗藩关系进行了具有倾向性的解读，但舆论总体上意识到了历史依据对于领土归属的重要性，并努力挖掘于己有利的历史资源。舆论对于琉球战略价值的认识尤为突出，预见到了琉球对于中国长远发展的重要意义，并以此强调中国收回琉球的必要性。同时，舆论能够将琉球归属问题放诸当时的国际关系视野下，洞悉了大国关系尤其是美国对琉球的实际占领是影响琉球归属的重要因素。尽管二战后琉球长期处于美国的占领之下，并未归属中国，但当时中国舆论对于琉球归属的探讨对于当代领土争端问题研究仍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节选自《兰台世界》，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