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不知陈寅恪为何许人,没有读过他的着作,而又自称唐代文学研究工作者,那么这样的人也就很难得到同行的公认。
陈寅恪先生的学问,博大精深,富于创新意义。他自己也说过:“寅恪平生治学,不甘逐队随人,而为牛后。”就以唐代文学的研究来说,情况也是如此。
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学问有高低,但应该追求独创,则是无可置疑的。
就以韩愈来说,千百年来研究他的着作何止千万,后人似乎也就很难再说出什么新鲜的意见来了。陈寅恪不然,他作《论韩愈》一文,又列出六点,“证明昌黎在唐代文化史上之特殊地位”。这六点意见,单从标题来看,前人也都涉及过,似乎并无新意,但看他的论述,则又与众不同,别出新解。因此,陈寅恪“论韩愈”,能把旧的问题推向新的阶段,这里贯彻着他一贯坚持的独创精神。
陈寅恪提出的新说,当然不见得都正确。此文问世后,随即有人提出商榷,有的学者还写了很长的文章进行驳难。这是学术上的正常现象,有新的问题的提出,有不同意见的商讨,才能推动学术前进。假如大家老是重复前人若干无可怀疑的结论,也就无助于学术的发展。而这样的结论,往往也就是一些人所共知的常识。这样的文章,虽然无可挑剔,但也很难起到推动学术前进的作用。
陈寅恪的这一特点,应该发扬光大。他的文章的结论,有些可能很难令人同意,但却富于启发性,可以促使他人进一步探索,这或许是很多人都会表示同意的。
我们队伍中的许多学者,当然也写出过不少卓越的论文和专着,但有不少文字,却嫌独创性不够。有人常是在前人已有的结论上增加一些新材料,就算是自己的新创;有人把人家得出的结论重行组织,然后作出结论,正像有人指出的,他们把一个个小结论拼凑起来,产生一个大结论,也就算是自己的新创;有些人把前人的若干论点用新名词演绎一番也就算是自己的新创;……这样的研究工作,也不能说没有意义,但总嫌创造性不大。如能像陈寅恪那样,“发人之所未发”,“独辟蹊径”,格局也就不一样了。
陈寅恪的文章富有特点。人们读他的文章,有时虽不知篇名或作者,也能让人感到这是他的手笔。这样的学术论文,犹如文学作品一样,有作者个人的特点。正像有人指出的那样,“这是陈寅老的文章”。这也就是说,陈寅恪的学术论文也有个人独特的风格。
具有独特风格的研究者,才能形成新的学派。具有不同特点的学派产生之后,才能真正出现“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局面。我们希望能有数量众多的具有不同特点的学术工作者出现。
在我国历史上,曾经产生过不少旗帜鲜明的学派。就以明清时期而言因为受到“诗必盛唐”这种风气的影响继承唐诗传统的人很多,但各人继承的流派也不一样。如王渔洋继承王、孟一派山水清音之作,也就形成了神韵派;沈归愚继承杜甫一派大声镗鞳之作,也就形成了格调派。这些流派当然是指创作而言的,但我国文人提倡某种风格的作品时,经常编出一种选本来标举宗旨,如王渔洋的编纂《唐贤三昧集》,沈归愚的编纂《唐诗别裁》,……这样也就形成了选本方面的丰富多彩,处在当今的时代,因为印刷条件的进步,读者文化水平的提高,社会上对介绍古典文学的选本需求量很大。由是选本品种之多,印数之大,那是古人无法梦见的。但在这一领域中,恐怕也有一个提倡独创性的问题。
翻阅若干大家的选本,如果篇幅分量相当的话,那么选出的篇目也就出入不会太大。大家的眼光似乎相距不远,这里看不出个人独到的见解,独到的审美趣味,这样的选本,也就无法体现某一流派的艺术情趣。其实人的情趣是各不相同的,在政治信仰相同的前提下,艺术爱好也会各不相同,这些为什么不能在选诗中体现出来呢?
与此相同,个人的注释也可体现独特的风格,例如杜诗的注释,钱牧斋的偏于考史,仇兆鳌的注重博综,杨铨的着眼精析,……都有相互不可替代的特点。而钱牧斋的注杜,还开了后来研究杜诗的一条路子。返观当代注杜诸家,虽然在注释的精当与否上显示了各家的功力,在掌握材料多少上也有相当的差距,但从注诗的路子来说,却是出入不大。在注释的领域内,钱锺书先生的《宋诗选注》就很有特点。即使有人看到一本残缺不全的书,按其注释的体例和行文的风格而言,也可认出这是钱氏之作。这书也就成了具有注释者个性的一部学术着作。
我们希望在唐代文学的研究领域内也出现一大批学术论着、诗文选本和注释之作,都有作者独到的见解,都有作者明显的个性,都有作者个人的风格。这种局面的出现,也就可以看作唐代文学研究兴旺发达的标志。
原载《唐代文学研究年鉴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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